顺着铺满方石砖组成的扇形的老路往里走，恰登咖啡厅坐落在雷马克大街最里头的拐角。咖啡厅所在的建筑已经有超过百年的历史，其旧址是个酒馆，但在十几年前经过第一次重修后老旧的墙壁和布置就被拆得一干二净，只有房屋基本的轮廓保持不变。近几年的几次翻修更是让人认不出酒馆原来的模样，唯有光秃秃的承重墙幸免。“恰登酒馆”也改名叫“恰登咖啡厅”，原来大门顶上坑洼的木制招牌被工人当废物运走的那天开始雷马克大街就摇身一变，彻底从上世纪的集市聚集地变成崭新的文艺复古景点。 我和李·恩菲尔德小姐约好中午十二点整在恰登咖啡馆见面，为此提前整整一个小时出门，乘地铁到最近的站台，步行穿过磕磕绊绊的雷马克大街找到并不显眼的咖啡厅。大街的路面还保留着一百年前的样子，纵使宽敞，也早就不适合交通工具行驶，一般情况下游客才有闲情逸致一路晃悠悠地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我也说不清为何会选定这么一个麻烦的地址见面。幸好咖啡厅窗边的河景还算宜人，鸽子在窗下闲荡的样子足以驱散赶路的不耐烦。
和李·恩菲尔德见面的目的是询问一些历史上的东西，准确地说，是关于她参加过的三战战役细节。我那时正在写自己的毕业论文，讨论以上世纪那场大战为背景的小说《东线无战事》的构思和表达。繁多的背景知识和对战场的描写很难找到详尽的说明资料，在即将被论文榨干的时候我想到了直接找那段历史的参与者询问。时过近百年，老兵们一个接着一个把封尘的历史带进墓园，能供我取材的只剩寥寥无几的二代高级自律战术人偶，比如李·恩菲尔德小姐这样的战术少女。我敢说，愿意答应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类这样的任性要求，她绝对是个天使。
她在我对面坐下的时候时针刚好走到数字十二，分秒不差。简单相互问好后我拿出录音笔开始提问。
“由于大片地表建筑物以及天然隐蔽被泄露的遗迹污染物毁坏，三战后期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的时间里大部分的前线采用了老式的壕沟战。”我抬头向她确认自己所说的内容是否正确，她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您能介绍一下当时的壕沟据点和二十世纪的老式壕沟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区别吗？”
“区别？”李·恩菲尔德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解：“事实上没有什么不被人熟悉的差异，我想您应该了解它们各自基本的建造结构、通讯设施、还有三战时期军队配备的防辐射装置。当时状况远没有公众普遍猜测的那样神秘。”
我点点头，说：“没错，有不少像《东线无战事》一样的小说已经描写得很详尽了。我想问的是——如果您不介意回答，有关人类士兵及战术人形之间的交流，呃……就是那些比较有人情味的部分？因为书中有许多关于此的晦涩描述，我想可能了解一点当时的状况会帮助理解……现在很难找到相关方面的记载了……当然您要是不愿意回答就算了。”提出这个要求令我有点难堪。惨烈战争中的记忆一定是难以提及的，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拥有情感模块的人形来说。
对面的人形少女眨眨眼睛，看向窗外，一只灰鸽扑棱着羽毛振翅，她翡翠色的眼睛里有微弱的情绪一闪而过。我正打算岔开话题，她忽然直视我的眼睛，回答说：“有一些不足一提的事情，对您来说可能帮助不大。”
“怎么会！”我连忙否认。她讲了一些自己记得的东西，大致都是零散的画面和破碎的只言片语。我一边听一边尝试把它们联系成完整的画面，偶尔像开小差那样加入一点自己的幻想，然后向她询问其真实性。一切和我在书中读到的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除了那一层浓厚的艺术色彩被剥去外。
她恰好提到自己在某个守城战后就被调到了另一个师，在那里遇见了自己后来在格里芬私人军事承包商工作时的指挥官。
我随意开口问了一句：“你会根据不同战区的需求被经常调动到不同的指挥官的管辖之下吗？”
她摇摇头，否认道：“不，当时战术人形最初分配的队伍是默认不变的。但因为一些变动，我先后跟随过三位指挥官，一位是战争后期刚出厂的时候被分配的队伍的长官，是位非常正直细心的男士，对待所有的下属都很有礼貌。他在一次守城战中阵亡后我遇见了第二位指挥官，也是我跟随时间最久的指挥官。他……表面上根本不像个军人，实际上却很值得信赖。”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后来我因为一次意外被分配道了第三个指挥官那里，在军事承包公司格里芬任事，是个女性指挥官，刚服完兵役，是个相当友善的人，和她相处起来很愉快。”
“你在那之后一直跟随她吗？”我问
“不，”李·恩菲尔德回答，“只有不到两年，我重新回到了第二任指挥官那里。然后一直跟随他直到他离开。再往后，我就没有被分配到任何一个固定的指挥官，只是像现在一样单纯的服役而已。”
“哦……”我不是很理解她说的“单纯的服役”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打算追问。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问了另一个问题：“您的第二位指挥官，你一直跟随他到他去世？”
“不，”她答得斩钉截铁，“不是去世，只是离开而已。”
“退伍？”
“也不是。”
“好吧，谢谢您。”我抑制住自己近乎沸腾的求知欲，朝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能让您信赖，应该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官。”
“他是的。”少女如是说。
令我意外的是这段看似鲁莽的问话并没有引起李·恩菲尔德小姐的不快，相反，我们就此变得不像开始一般生疏了，除去我想要获得的素材外还聊了不少题外话，从恰登咖啡厅的历史一直到当下的服饰。说实话，这个据说有点保守的人形姑娘很擅长打扮。她那日身着修身的水手服风格连衣裤，蓝白条纹的袖口和圆形扣子把她衬得相当有少女风范，湛蓝色的方巾和发饰和童话里的海水一样蓝。她还表示自己很熟悉过去的恰登酒馆：“这里以前没有现在这么安静，”她说，“一整天都有人聚在这里，整个室内非常吵闹，需要大声交谈才能让对方听见。”
“都是什么人呢？”我问。
“当地的居民，和驻扎在附近指挥部的军人。”
“包括你的指挥官？”
“嗯，他曾经很喜欢来这里。”她说着眨了一下眼。
学校里人工智能系的同学曾经跟我说过，上世纪的前三代战术人形在设计上虽然已经近乎完善，却还保留少数不自然的机械式细节。比如说，你能从某些不常外露的身体部位窥见电路的轮廓，就像通过皮肤看见纵横的青色血管。再比如说，那些人造的浅色眼珠里面偶尔会闪现流窜的数据，尤其是人形在调动内存里的记忆时。我注意了一下李·恩菲尔德小姐的绿色眼睛，却只看见瞳孔的颜色好像变深了一点。
那日分别的时候太阳已经滑降到了天边的西侧，雷马克大街上盖着斜斜的橙色光，咕叫的鸽子开始往回飞，风里到处都是羽毛互相拍打的声音，河面像大块透明的黄油一样往下飘。我们在街口的地铁站告别，她祝我的毕业论文进展顺利，我向她道谢。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偷偷朝她望了一眼，她背对着我的方向站在原地，面向街道的深处。战术人形的心智只装备有基础的感情模块，李·恩菲尔德应该不会有能媲美常人的丰富感情。可是我突然觉得她看起来有点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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